奈良的制笔大师，败给了化妆刷制造商

在日本奈良市历史悠久的奈良町（Nara-machi），一片低矮的瓦顶木房中，一根扫帚大小的毛笔标志着田中千代美（Chiyomi Tanaka）的店铺。我沿着一条石子路走到开满鲜花的小巷里，稍一欠身，穿过芥末色的暖帘，走进她的陈列室。室内的墙壁上挂着各种尺寸的毛笔，有的细到可以画出玩偶的睫毛，有的粗到足以写出同执笔者一般高的字符。这些陈旧的工具已然停产，整间屋子成了工艺大师的工作室，但却像姨妈家的客厅一样舒适。田中是仅存的七位奈良毛笔（fude）工艺大师之一。

「Fude」翻译过来大致是「毛笔」的意思，但田中只用这个词来形容她所制作的用于书法和水墨画的奈良笔。奈良是京都府下的一个内陆县，制笔传统在这里有着约 1300 年的历史。公元 4 至 5 世纪，汉字被佛教僧侣、商人、政府官员和移民经朝鲜半岛传至日本，并在 6 世纪随着佛教的发展继续传播。到了 8 世纪，元明天皇立奈良为日本首都，其官僚体制和建筑风格都效仿中国唐朝。此后，日本皇室开始用文字和宗教来巩固权力，墨水和毛笔被广泛用于记录历史、抄写佛经和起草法律。日本现存最古老的毛笔便可追溯至那一时期，目前存放在奈良东大寺的正仓院内。

优质奈良毛笔（适合书法家和毛笔收藏者）价格从一百美元到几千美元不等️

田中带我上楼体验了一个小时的制笔工作坊。我以为自己能从头到尾制作一支自己的毛笔，但就连田中已经成年的女儿也从未亲自组装笔毫。她有时会协助为旅行团开办的工作坊。制作毛笔的过程非常复杂，业余爱好者除了把刷头固定在笔杆上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但我来到这里确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想知道田中是如何制作毛笔的 —— 也试图了解日本化妆刷与这一传奇工艺之间的关系。

长期以来，日本刷子一直备受专业化妆师的青睐，其中许多人是在欣赏日本化妆师植村秀（Shu Uemura）的开创性作品中成长的。如今，在世界各地都能买到竹宝堂（Chikuhodo）和华祥苑（Kashoen 1883）等日本品牌生产的化妆刷。Westman Atelier、Surratt、Rae Morris 等当代高端美妆品牌也都自豪地表示，它们的化妆刷来自日本，使用的是传统工艺和材料。大多数日本化妆刷产自广岛县的熊野市，这里有着近 200 年的、更具工业化规模的制刷文化。不过，熊野化妆刷与奈良毛笔也有关联，因为化妆刷正是诞生于备受尊崇但正在消失的奈良笔制作传统。

1982 年，田中千代美开始学习制作奈良笔时，她的孩子还在蹒跚学步。她还记得当时推着婴儿车带着女儿，在工艺学校参加了一个为期一年的课程。当时，女性的工作几乎是围绕家庭或家族企业展开的，但田中想做点什么 —— 她有自己的目标。

那时，她已经获得了花道和茶道的证书，尽管她认为掌握这些技能是为结婚而做的训练；她还学会了如何缝制和服与西服。但这些都没能引起她真正的兴趣，直到她接触了毛笔制作。从工艺学校毕业后，她成了一位制笔大师的学徒，并供职于一家毛笔公司，而后在 2009 年成为了一名独立的毛笔制作师。

在田中店里，由山羊毛、马尾毛和貉毛混合制成的毛笔笔尖放在竹筐上晾干️

在田中的悉心指导下，我用刀片削开竹笔的开口，准备好一种强力胶水 —— 传统的鹿胶（nikawa），类似兔皮胶，非常细腻且干燥黏合。我们再把刷毛放入一碗日本海萝胶（funori，一种从海藻中提取的水溶性粘合剂），然后用梳子梳理。最后，我把线紧紧缠在笔毛上，并将线圈拉向笔尖，使刷毛平滑、形成蜡烛火焰的形状。我对我的毛笔很满意，尽管调配毛料和组装毛刷这些真正的制笔工作都是由田中完成的。

田中使用的笔杆由另一名工匠制作，是按照田中的规格准备的竹笔杆，也有时是木笔杆；对于田中这样的奈良制笔大师来说，真正令他们骄傲的是笔头。田中分批制作笔头 —— 首先混合质地坚韧的毛发制作笔芯，然后用较为柔软的毛发将其包裹 —— 其间反复对笔毛进行润湿和干燥处理。她可以在两周内做完几百支毛笔。完成后，她的朋友会在每支笔杆上手工蚀刻并绘制标签。

如今，越来越难找到适合制作毛笔的上等毛发了 —— 奈良最后一家供应商几年前就关闭了 —— 但田中的库存够她使用一辈子。她说，每一位奈良笔匠都必须这样做。她还补充道，当毛笔是一种刚需时，工匠们曾经为了建立自己的工作室而背上同房贷一般沉重的债务。她向我展示了她使用的不同种类的毛发 —— 来自松鼠、鼬（一种黄鼠狼）、马、兔、梅花鹿、浣熊犬和中国长三角的白山羊，以及一张画有一只微笑的山羊的图片，图上标注着动物身上十几种不同部位的毛发。比如说，山羊的胡须与腹部或臀部的毛发质地就不太一样。对一位希望通过毛笔呈现特定线条和感觉的书法家来说，笔毫的软硬程度、弹性、韧性、蓄墨量以及在纸上的晕染速度都是至关重要的。

奈良毛笔（左为混合毛，右为山羊毛）用砚台上磨出的墨汁练字

人造合成毛发可以缓解消费者对动物福利的担忧，如今被广泛用于化妆刷和廉价奈良笔的制作。田中认为，下一代奈良笔匠也许会用人造毛做出一些优质的东西，但她本人对此没有兴趣。聚酯纤维吸墨量少，且沉积速度快。然而，田中确实会在她的基本款毛笔中掺入一些人造毛以降低售价。她说，许多人现在已经习惯了混有合成纤维的毛笔硬度，以至于他们觉得纯动物毛笔过软。一旦你习惯了某种质地的毛笔，就很难切换了。不过，田中第一次处理动物毛发时，纤维上粘着的干肉碎片及其气味还是让她吃了一惊。为了去除毛发上的油脂和污垢，田中会在家里将毛发煮沸，随后整理成笔头，整个过程中都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她将毛发晾干、拉直，在上面撒上碳灰以吸收残留的油脂，然后再用柔软的鹿皮裹好带去店铺。

田中的顾客一半是收藏家或书法家，路过时被她店铺门口的巨型毛笔吸引，其余的则是朋友或者回头客。等待顾客的时候，田中在一张小桌子上分拣毛发，将它们混合或定型。她把干净的毛发按质地分成十种。在与导师一起工作的十年时间里，田中学会了如何靠直觉快速地分辨毛发。虽然她的导师已经去世，她仍自视为他的学徒。

第一次造访导师的工作室时，她看到房间里成堆的现金 —— 她以为自己也会变得富有。但在她成为专业制笔师之前，田中说，世界变了。在日本，简历通常需要手写，方便雇主判断应聘者的性格，但圆珠笔如此普及，以至于用毛笔书写反倒有点炫耀。小学生用笔墨练习书法，但是很少有家长会购买田中家最便宜的毛笔（不到 100 人民币），因为一元店和文具店里的毛笔价格更低廉。而当人们参加婚礼或葬礼时在红包上签字，或是在新年贺卡上手书时，软头签字笔显然比毛笔更为方便。

京都龍枝堂（Ryushido）的第九代老板小川智敏（Tomoshi Ogawa）告诉我，他的祖父母曾经在周末的市场设立摊位，向农民和手工业者售出数百支毛笔 —— 他们需要这些毛笔来给自家的商品制作标签。20 世纪 50 年代，当「神奇马克笔」（Magic Marker）被引入日本时，毛笔的销量急剧下滑。今天，村里的制笔师已成为过去。像田中一样，小川把他最好的毛笔卖给收藏家和艺术家。学生们购买价格适中的毛笔和墨水去楼上学习书法，但一支毛笔可以用很长时间，所以小川在他的店门口摆满了文具。他的明信片和信纸生意比毛笔好。

田中将打湿后的山羊毛、马尾毛和貉的毛搭配在一起️

或许毛笔不再是书写的必要工具，但在日本，书法仍与诗歌或绘画享有同等的地位。饱含情感写就的文字可以作为一件艺术品独立存在。田中曾在画廊里把她制作的毛笔同其他工艺品一起展出，但对她来说，这些毛笔只是用来创作艺术的工具，而不是艺术作品本身。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日本艺术策展人 John Carpenter 在邮件中告诉我：「即使早期出现的机械复制技术可以用来复制《源氏物语》等日本文学经典，但几个世纪以来，这些作品的传播还是通过手抄本。」一手好字对京都宫廷女性而言是一项必备的技能，11 世纪早期的《源氏物语》正是从她们的书法中衍生出的文学作品之一。「在整个江户时代（1603 至 1868 年），木版印刷将毛笔书写的手稿版本一一刻录了下来。」Carpenter 补充道。

田中所制的最贵的毛笔价值约 9000 日元，但其余大多售价在 300 到 600 日元之间。我选择了她推荐的一支 4000 日元（约合 250 元）的毛笔用来学习书道（shodo）。

对于初学者来说，这支笔的笔毛中混合的动物毛既有弹性又不失健劲。田中建议，如果我用这支新奈良笔蘸取从砚台上研磨出的真正的烟灰墨（sumi），我只需用冷水来清洗它 —— 永远不要使用热水，因为那会损坏粘合剂。有一种更为柔软的毛笔是用鼬鼠尾巴上的毛制成，或是混合了鼬鼠毛和鹿毛。这种毛笔需要更多技巧来掌握，但它们能够描绘出修长且富有表现力的线条，让我想到多年来，我在茶道课上欣赏到的那些卷轴上的线条。

在佛教寺庙中，装饰于横拉门上方的书法作品中写有教义或诗歌谒语，这些文字往往更富有表现力，但不容易辨认。田中说，书写这些作品的僧侣往往更倾向于蓄墨好、质地软的羊毫笔。而在气派的住宅和豪华的办公室内，一幅字迹更易辨认的书法作品可能会作为一段对话的开场白 —— 短小而清晰的笔画是用质地偏硬且富有弹性的日本貉（狸）毫笔或马毫笔写就的。田中甚至还用羽毛制作了一些毛笔，用来体现不同寻常的条纹笔触。

田中将山羊毛、马尾毛、貉毛混在一起，每一小束扁平发绺可做成四至五支毛笔

田中所制的毛笔被称为「dento kogei」，意思是「传统的高级工艺品」，它们符合政府规定的严格标准，以保护和推广地方特产。田中是第一位因制作奈良笔而被授予「传统工艺大师」（dento kogeishi）称号的女性。但她表示，越来越多女性都开始涉足传统工艺。日本文化中基于性别的规训，要求男性和女性承担各自特定的角色。但田中认为，由于女性在经济方面的压力较男性稍小，她们可以冒险进入一个前景越来越不确定的领域。我发现，在我居住的日本海附近的山中温泉镇（Yamanaka Onsen），木工行业也是如此。田中说，如果失败了，她们可以毫无愧色地重新做回家庭主妇。如果成功了，她们也会为传统工艺注入新的活力。

随着日常书法毛笔需求的减少，一些毛笔制造商将收入来源转向了化妆刷，尤其是在熊野。如今，日本在化妆品、护肤品和美妆工具领域不断创新，引领潮流。在日本全国各地，你都可以从喧闹的药妆店里找到价格不到 35 元的熊野牌化妆刷，而知名品牌的高端柔软化妆刷售价高达 520 元。

当我前往距离奈良町不到一个小时火车车程的京都市，参观来自广岛的化妆刷品牌博报堂（Hakuhodo）的旗舰店时，我被吸入了一个精致的化妆刷世界。这家店犹如一个现代的白盒子，发光的展示柜和天窗让人联想到 James Turrell 的装置艺术，与街对面古板的一保堂（Ippodo）茶室形成鲜明对比。在京都，毛笔制作工艺几乎已经消失了，仅剩的三位奈良笔工匠不足以获得「传统工艺大师」的称号，但这座城市仍以其传统艺术和高雅文化而闻名。

博报堂用「fude」一词来描述其数百款化妆用具，它们看起来像是在世界各地的百货商店出售的那些化妆刷的专业化版本。这些刷子根据所用的材料定价，价格从约 100 到上千人民币不等。有一把价格约为 5200 元的粉刷被封存在墙上的有机玻璃盒子中，这把刷子的手柄上有一只用漆和金粉绘成的 Hello Kitty。我选择了一把用于清除睫毛膏结块的小扇形刷子。我还选了一把用于修饰眉毛的双头眉刷，重量恰到好处的手柄部分被漆成与神龛门相同的朱红色，一个 24K 金的套圈将刷头和手柄连接起来。

田中的笔毛样本，从左到右为松鼠毛、中国山羊毛、马毛、鼬毛和貉毛️

一位彬彬有礼的女售货员向我展示，一款热门的眼影刷画出的效果是如何取决于它的材质的。Kolinsky（一种在美国被禁用的黄鼠狼毛）刷适用于柔和的颜色，可用于遮瑕和涂抹凝胶类的眼影。马毛刷上妆更快，适合用来涂抹厚重的阴影。而山羊毛刷则能抓取小亮片和鲜艳的颜色。她解释说，人造毛化妆刷非常适合用来快速涂抹粉底、晕染液体的颜色，但动物毛能够抓取更多的粉末。用于画眼线的化妆刷细而长，看起来像是田中店铺里用来给玩偶画脸的极细毛笔，这种柔韧而富有弹性的毛笔需要专业的技巧来控制，但可以绘就无与伦比的优雅线条。

事实上，博报堂的大多数刷子都是「yofude」，即西方风格的刷子，其特点是有一个固定刷毛的金属护套。生产这些化妆刷的广岛熊野市最初以画笔而闻名，现在则因化妆刷而声名大噪。农闲季节在奈良工作的广岛农民过去常常把奈良笔带回家贩卖，以赚取额外的收入。19 世纪初，熊野地区赞助奈良的工匠，请他们将制作毛笔的技艺教授给这些农民。现在，日本 80% 的毛笔都是在熊野生产的。这个过程被划分为多个环节，每个环节分配给不同的工匠，因此更方便让机器代工或外包给海外的工厂。

田中千代美是日本仅存的七位奈良毛笔工艺大师之一，奈良笔有着 1300 多年的历史

田中坦言，纯手工确实不够高效，但这会让你关注整个过程。她力图把奈良笔的制作工艺传承下去，但她的朋友却建议她尝试制作化妆刷。她的店铺内有个小玻璃柜，里面摆放着类似 19 世纪浮世绘中花魁所用的唇刷，还有用柔软的粉色山羊毛制成的圆形粉扑，配有结实的柏木手柄，看起来和熊野的化妆刷颇为相似。田中将化妆刷称为「burashi」，即英语「brush」一词的日式发音，以区别于奈良笔。我买了一把鼬鼠毛唇刷，手柄是用竹子和水牛角制成的，十分精致，我都不舍得用。

尽管田中对奈良笔满怀热情，但她告诉我，她不鼓励任何年轻人从事制作毛笔这一职业，因为这一行需要经历数十年的学习，付出肮脏、艰苦的劳动，且不够稳定。她的收入足够维持她店铺的营业，但支撑家庭开销的仍是她丈夫的工薪族工作。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着。她回答：「因为仍然很有趣。」她说，她从心底里希望自己的女儿 —— 现在也是位母亲 —— 能从制作毛笔中感受到与她同样的快乐。